桑原

直到春风唤醒被水草缠绕的船桨

[藕饼]见天地

*剧情流,全文1w4+,水淹陈塘关+封神战剧情线,HE

*战胜魔丸命运的哪吒与掌握龙族命运的敖丙的重逢故事

*包含我自己对封神的解读,一切为藕饼谈恋爱服务,当不得真


见天地

  

“灵珠犯天劫永沉无边海,魔丸代其位下界辅明君。如此是非混淆,恐天道将变。”

目中燃火的少年闻言骤然抬头。

“他是为了我。”

 

十二月廿九,黄河北。临近除夕,天降骤雨。

哪吒蹲在瞭望台栏杆上,半个身子暴露在茫茫夜雨中。顶棚上挂着盏灯,飘飘忽忽地悬在他脑后,把少年飘扬的乱发照得如同烈火。

“喂。”瞭望台站岗的哨兵从身后拍了拍他肩膀,“再一刻就换班了,待会儿哥几个玩一把?”哪吒与军中众修道之人不同,虽非肉体凡胎,却一身市井痞气,各色下九流的玩意玩得烂熟,是以兵哥儿们都爱同他凑趣。

哪吒没应声,望着漫天大雨发怔。木梯咯吱作响,阶梯顶端站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,手中撑伞,仍被雨浇得透湿。

“军中禁赌,师叔这两日心情烦闷,你们还是谨慎为妙。”少年一本正经,声音尚带着几分稚气,他收起伞,也踏上台来,站在哪吒身畔。透过雨帘,他看见黄河在远方咆哮而过。

少年名叫黄天祥,周营中英雄小将,一路以肉体凡身斩多名修道仙人于马下。

“哪吒哥,回吧。”少年声音清圆,“明天渡河。”

哪吒仍不应,目光牢牢锁着那片雨雾。天祥略想一想,续道:“师叔演了一卦,乾位不稳,坎位大凶,恐怕……天水将倾,万妖乘水而来。”

哪吒骤然回头,盯着天祥,天祥毫不畏惧地回应着他的目光。末了,哪吒轻轻叹了口气,跳下栏杆。

“天祥。”他顺势拍了拍少年的肩膀,忽地勾起一抹笑,“莫怕,管他甚妖甚龙。明日渡了河,咱们过除夕。”

 

哪吒魔丸托生,三年后天劫加身,不知如何竟未死;后龙王水淹陈塘关,万妖蹈海入关,被万千妖魔围困,竟又未死;在太乙真人座下闭关数年,奉命下山佐西岐圣主,做了大周令人闻风丧胆的先行官。

又有言道他肉身渡天劫之时,斗深海妖兽之时,总有一白衣少年在侧。那少年乃灵珠托生,陈塘关大水退去当日,一同坠入深海的二人中,现出身形的却只有这个魔丸。

对此茶余饭后纷纭甚多,有人拍着桌子信誓旦旦,李家三少爷作恶多端遭雷劈,又不知怎么得罪了妖族,被海底龙王报复,连累一众百姓,也有人喝得醉醺醺,讲魔丸和灵珠,阴错阳差,有违天道……

“这正所谓杀人放火金腰带,修桥补路无遗骸……”曾有人绘声绘色地对着几名围坐的军士讲起,哪吒路过时听到了,只是什么也没说。

他终于逐渐学会控制,只是几个背后嚼舌头的发现后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。

后来他照着自己少年形貌捏了个十五六岁的年纪,与一众道友兵哥儿兄弟相称打成一片,魔丸之事渐渐无人再提。

 

魔丸莲叶为骨,莲花化身,呼名落马不应,化血刀不伤,当真铜皮铁骨的人形兵刃。他不怕死,不要命,一身煞气,妖魔都退让三分,敌军称他无魂无魄。

可莲花无魂,哪吒有魂。

他生来孤独,大半时日都在山河社稷图中度过,另一半则难于回首。万道天劫都劈不死的一个人,就在他眼前活生生地没了,甚至没留下一点痕迹。哪吒时常回想那一日,万丈波涛,万千妖魔,他周身燃烧着将要蒸干大海的烈火,乾坤圈自腕间崩落,即将失去意识的那瞬间,他抓住了身边少年的手。

而他醒来之时,看到的只有腕上沉甸甸的金镯。

 

西岐众人时常看到,哪吒独处时端详着一只海螺,时而自言自语,表情迷茫又温柔。

 

夜半,雨仍淅淅沥沥地下,哪吒屈腿坐在营帐前,看着风火轮的两团火猎猎燃烧。天化用长剑串着只兔子,架在火上烤。天祥蹲在一边,抗议哥哥不该这么对待自己的武器。

“喝酒不?我亲自从后边偷的。”天化用脚勾起一只酒坛,打着旋朝哪吒头顶飞去。哪吒身子一闪,酒坛咣地砸在地上,砸出一个浅坑。

“天祥,拿着。”天化不由分说把串着兔子的剑柄塞到天祥手里,大大咧咧地往哪吒身边盘腿一坐,揭开酒坛。酒香被火焰一蒸,漫进雨水里,好像下了一场酒雨。

“我知道你心里有事,事到如今我也不藏着掖着了。”天化说,“万妖乘水而来,你不就怕和那条龙有什么关系。你不信他死了,对不?”

“他没死。”哪吒漫不经心地说,“我也不管他在什么地方,他爱怎样怎样,小爷随他的便。”

天化顿了顿,从身后摸过两只碗,哗啦啦满上。天祥正生无可恋地烤兔子,目光也不由自主往这边瞟。

“去去去,小孩子家喝什么酒,看火去别糊了。”天化一脸嫌弃地赶人,天祥默默无语,心想论实际年龄这位哪吒哥还比自己小些。

哪吒端起酒碗,晃了晃,突然笑了起来,仰脖干了。

天化看着他喝完,道:“当年我问你海螺之事,我说你若真放下了,就找条河丢下去,百川归海,算彻底断了念想。你说你跟他元来一体,无论他是生是死,人在何处,都无分离一说。”

“现在看来,你并非真这么确定。”

“哦,你想说我怕是他率领众妖而来,与我相斗?”哪吒干笑一声,仰面一躺,翘起二郎腿,“黄天化,小爷可曾怕过谁?”

“你必定不怕他,你怕对不起他。”天化冷笑道,“你一心觉得灵珠为你七年来杳无音讯,此时若他忽然出现在你面前,你怎么面对他?你两次与他对敌,这次更待如何?李哪吒,你心里糊涂,好好想清楚吧。”

他说一句,哪吒眉头就锁紧一分,待他说完,哪吒纵身跃起,去扼他喉咙。天化心有准备,反手去锁哪吒手腕。哪吒心绪不稳,被一把拿住,夜雨中听得到骨节作响。

气氛僵了片刻,天化想了想说:“姬发让我跟你说。”

“说啥?”哪吒嘲道,“他还顾得上我。”

“说让你想想他爹给你演的那一卦。我知道你不信这个,不过话我传到了。”天化最后说,“那条龙,来日是他也好,不是他也罢,七年了,你总该做个了断才是。”他松开哪吒,胡乱挥了挥手,“走了,天祥兔子烤好了你俩吃。”

哪吒看着他在细雨中走远。

 

他终于很认真、很认真地回忆起敖丙,不是惊涛骇浪,也非严霜烈火,而是他们同在莲花池里的短暂时光。

 

“敖丙,海底好玩么?你在海底经常玩什么?”

“练功,读书。很少玩。”

“那你怎么这么会踢毽子?难不成那个申公公还陪你踢毽子?”

“我去过岸上几次,见有小孩踢毽子。觉得很有趣,便自娱自乐。”

“那海里的鱼好吃么?”

“和你吃的一样。”

“你能用法术冻冰,以后做刨冰给我吃啊。”

“可以。”

“为什么你不爱说话?你们龙都不爱说话吗?”

“我……心里很乱。没关系,你想说便继续说。”

“哦……那我们聊点高兴的事吧!你逛过集市吗?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那我带你去吧!集市上有编竹篾的、做风车的、烧陶盆的,可有意思啦!要赶上过年,还有好多吹拉弹唱的班子在表演,特别热闹。小爷以前最爱偷偷溜去集市,把他们吓得哇哇叫,我最喜欢往他们卖的罐子里塞活鱼,买的人拿起来往里一看,啪,被鱼尾巴甩一脸!还有,集市上卖的烤鱼炒米糖葫芦可好吃了,要不,我偷偷溜出去,给你带糖葫芦回来,不让那个胖——”

“说什么呢,嗯?”太乙真人山似的立在哪吒身后,“不让谁知道?”

“你是不是那个死胖子啊,”哪吒挑眉,“不是就没说你咯。”

太乙嘴上吃了亏,摆出一副说教面孔。

“你得守着灵珠,你俩本是混元一体,一体,懂不?”太乙用拂尘柄敲敲哪吒肩膀。“他养着你,你养着他,你俩互相……嗨呀,你领会这意思就成啦!”

“成成成,懂懂懂,师父您老人家少说两句成不?什么守啊养的,好像在说我爹跟娘——”

“好你别说啦!小龙肉身修成之前我绝不离开山河社稷图!”

 

天劫过后,太乙真人将哪吒和敖丙的魂魄收入宝莲,带回山河社稷图,在图中画了一池莲花,将两人的魂魄安在其中,为哪吒以莲花重塑肉身。然龙族天生妖骨,无法以碧荷支撑,太乙真人思忖数日,才用天劫中遗下的两片龙鳞为他重铸龙身。

“这是你父的两片逆鳞。”太乙真人对莲池中的魂魄说道,“七七四十九日后,你仍为龙身,仍为龙族之人,前路如何,你自己去走。”

池中魂魄深深拜下。

“龙有七段骨。若日数未满即离开莲花池,前功尽弃。”

 

“哪吒,你真的不怕命运吗?”

“天命有什么可怕?老天若敢见我,我就提着火尖枪上三十三重天去赴他的会!”哪吒仰面躺在草地上,翘着二郎腿过嘴瘾,“若上天无路,我就用混天绫铺出一条路来,到那老天门口,拿火尖枪敲他家门,说,我哪吒——”

“老天不可怕。”敖丙喃喃道,“不是老天,是你身上的命运。”

 

“哪吒哥?”天祥小心地从烤好的兔子上撕下一条腿,吹了吹,递给哪吒。

哪吒笑了笑,接过,看也不看就咬了一口,烫得紧紧闭起眼,嘴里直哈气,再睁开时眼里似有水光。

“天祥,你哥说得对。”他自嘲似地笑了笑,“总该有个了断了。”

 

哪吒走出山河社稷图时,是敖丙修炼肉身的第四十一日。万龙压城,陈塘关大水滔天。陈塘关总兵李靖强以龙族三太子替其子李哪吒受天劫,龙族要他血债血偿。

而当他返回图中,敖丙已不知去向。

“怎么回事,他去哪了?”哪吒无望地跑遍山河社稷图的每个角落,晕头转向地摔出图来,翻身跃进茫茫积水里。他心乱如麻,呛了两口水,一时没了主意。敖丙一定是知道了龙族水淹陈塘关之事,可他肉身未大成,如何出得了这莲花池?既出了莲花池,又为何不来见他?

借龙鳞化形,只得其身,未得其骨。龙有七段骨,七日成一段,若未全成,肉身数时辰内即崩毁,万劫不复。

“小龙,你真是傻呀。”他咬牙切齿地轻轻叹了一声,蹬开风火轮,冲进云层。浓云低压,深海妖兽在关口露头,漫至房檐的积水翻起白浪,巨龙盘桓在头顶。

哪吒深深地提了口气。

“龙王,”他缓慢地开口,极力克制住声音里的颤抖,“我最后问你一次,你到底有没有见到敖丙?”

“问我?”巨龙声音里充满震怒,“我儿因你而死,我如何见到他?”

哪吒用力闭上了眼。他睁开双眼时,一道闪电当空劈下,少年目中无光。

敖丙的心思很好懂,就仅仅是一条很单纯、很单纯的小龙。莲花池中哪吒时常笑话他,说他不通世情物理,又不辨人心险恶,堪称全族希望之耻。无数次他看一眼那双透亮的眼,就猜得出他心中所想。而这一回,即使尚未见面,他也猜到了敖丙的举动:进退维谷的穷途中,他宁愿自毁,如同那日与他同赴天劫。

他骤然抬头,与巨龙四目相对。

“来日你会知道真相。”哪吒轻声道。

“你说什么?”巨龙怒吼,天地震颤。

“我若说此时敖丙正在深海,与你放出的那些妖兽苦斗,你信不信我?”

“我信你?”龙王放声大笑,雨势骤急,“你一时说他在山河社稷图中,一时又说他在海里搏斗?我如何信你?”

几头狰狞的妖兽攀上城墙,向躲在屋顶避难的百姓发出怒吼。深海之中,尚有千倍万倍的妖魔,龙族离海已久,不知是否还在控制之下。拼着放群妖出海的灾祸,也要问罪陈塘关,哪吒知道龙王已将全族逼上绝路。绝路上的人,便不会退让。

敖丙的出走,更让他别无选择。

他轻轻叹了口气,道:“好,我答应你,我死,你退兵。你仍将妖魔镇于海下,不可再进犯陈塘关。”

“吒儿,不可!”殷夫人发出凄厉的喊叫,声音被撕碎在风里,“陈塘关世代抵御妖族,什么场面没见过,还用不着一个孩子抵命!”

李靖则吼道:“快!去海边找人!”

哪吒深深望了父母一眼,咬住嘴唇。

“我答应你。”龙王沉声道,“陈塘关百姓的性命,我取之无用。”

“好!好!”哪吒举目望向巨龙,一字一句掷入大水,“我不欠你什么!我一身骨肉,还我父母师父。”

“也还你儿,他是我唯一的朋友,他救我一命。”

龙王以一阵狂雷回应。

“这颗魔丸,就给你拿去罢!”雷声中,他掂了掂手中红缨,仰天大笑,“三年前你若拿的是魔丸,早就教一条魔龙打上了三十三重天,打碎这破烂天庭!再来一次机会,你可有这个胆量?”

诸天妖魔震颤。哪吒抛起长枪,复握在手中时,枪尖调转,对准心口。

殷夫人已然哭倒,李靖把她拥在怀里。哪吒缓缓扫视着陈塘关,被雨水淹没的房屋与街巷,折断的枯木,哭喊的孩童,他的父母。万千景象在他眼前交织成一片沉默的白雨。

白雨中,大水汹涌之处走出一个少年。一身白衣,双臂缠着数道沉重铁索,每道铁索之上都锁着无数妖魔。它们在他身畔挣扎、咆哮,扯得少年身形动摇,几欲崩毁。可他仍然挺直脊骨,一步一步,踏水向他们走来。

刹那间天地无声。

风火轮再度燃起火焰,哪吒发着抖,冲向翻涌白浪,把枪尖儿抵在他的心口,然后挽个枪花,张开手臂抱住了他。

 

十二月三十渡黄河,风浪颠簸,有白鱼跃舟。

哪吒以混天绫分水,保全军渡河。滔滔河水在他这里分为两处,继而归拢,奔流东去。他想着天化说的百川归海,又想着姜子牙推演的预兆,心中恻然。

敖丙。小龙。他按了按衣襟里的海螺,乘水而来的,会是你吗?

 

大河对岸,有人迎着大军登岸的方向,孑然立于旷野中,一袭黑衣,瘦高个儿。申公豹。

他现身之时,天地微微一震,紧接着狂风卷地,雷声大作。哪吒心头一凛,多日来纠缠的思绪、难解的死结骤然贯通,他来不及反应,嘶声吼道:“拦住他!”蹬起风火轮便向申公豹冲去。天化催开玉麒麟,杨戬放出哮天犬,转瞬间各自奔至。然而为时已晚,申公豹已纵跃腾空,雷公鞭挥出,化作一道耀眼无伦的闪电——

刺目白光中瞬间天地失色,狂雷震天动地。众人睁不开眼,杨戬迎着强光勉强睁开的天眼里,无穷远的天海交接处撕开一个裂口,滔滔天水倒灌而下,与黄河激流混在一处,旷野瞬间化为沧海。滚滚怒涛之上,黑压压的巨兽自海平面现出身形,咆哮着逼近。

天接北海,北海之水倒灌,万妖乘水而至。

哪吒胸腔中爆发出一声激烈的嘶喊,周身浴火,风火轮劈开海浪,提枪冲向妖魔。

 

七年前,他越过大水抱住白衣少年的那一刻,少年周身的锁链节节崩毁,发出轰鸣巨响。万千妖魔脱离束缚,一望无际的浓黑笼罩天穹,被镇压千年的深海妖兽重现人间。

“缚妖索……”哪吒轻轻抚摸着断裂的锁链,它们滚烫如火,“你到底在想什么!”

“对不起。”敖丙轻声道,“此祸皆因我而起。陈塘关和龙族,一个也不容有失。可我最终还是没能做到。”

一个浪头打来,两人身形俱是一晃。长满巨刺的怪鱼向他们冲来,哪吒一手揽过敖丙,一手摇枪,刺向那怪鱼。怪鱼坚硬的皮甲也抵不住火尖枪的攻击,鲜血激射,黑沉沉的大海瞬间染成一片耀眼金水。哪吒想起敖丙对他说过,海妖的血都是金色的。

 

哪吒如同失魂,呆立在旷野中央,枪尖缓缓垂下,只一刹,他被妖魔和潮水吞没。

“他怎么了!”天化大叫,撇下玉麒麟,腾云向万妖中心纵跃而去,“哪吒!”

杨戬则立即回身,吼道:“撤军!师叔!撤!”

 

而哪吒已经对这些变故毫无知觉。

第一只妖兽的血如同一声鸡啼,整片海域兴奋起来,无数妖魔在海水中撕咬,打得地动天摇。哪吒与敖丙身处群妖中央,如陷漩涡,根本脱不开身。

敖丙勉力运功,双银锤在手:“哪吒,我与你并肩而战。”

“好!好!”哪吒被周身一声叠过一声的咆哮激起了血性,“你们龙族镇压了前年的海底妖兽,今天小爷来会会它们!”

后来,哪吒无数次回想起他们的对话,不禁悔恨当日若未被血气冲昏头脑,或许也不会酿成今日之果。放出那狠话时,他确实仍想着敖丙未成的龙骨,想着杀出重围,将他送往安全之地。可无数闻所未闻的妖魔向他们张开巨口时,魔丸与生俱来的煞气逐渐吞没了理智。

哪吒周身燃起火光,与四射金血相映,身形影绰,宛如化魔。风火轮、火尖枪、混天绫,皆烧成熊熊烈火,烧干他的血液,烧瞎他的双眼。他目不能视,心不能思,只觉一团火在体内横冲直撞,驱策着他不息地战斗。无数妖魔在他身边倒下,金血汇成汪洋,又有更多妖魔向他扑来。

尖牙深深扎进他的右臂,身长双翼的巨鱼将他拖向深渊大口。哪吒吃痛,勉强将火尖枪交到左手,挣扎向巨鱼刺去,而他运功之时,乾坤圈突然激烈震动,几乎将腕骨震断,瞬间左腕的剧痛淹没了所有知觉。

他体内的魔气,乾坤圈也要遏制不住了。哪吒心里清楚,他一旦入魔,将与这些浑浑噩噩进攻人类的妖兽再无不同。于是经烈火焚烧残存的神智,尽数被用来克制肆虐的魔气,战斗仅凭本能。

心神一分,更难抵御妖魔的冲击。被人血刺激,妖魔一拥而上,撕咬他的肩臂手脚。

“我……绝不能入魔……”

血水模糊的目光中,哪吒隐约看到一道清明蓝光,如霜如冰,护持在他身畔。刺目金光与乌黑巨兽中,白衣少年身形模糊,如同落入水中的明月。

“敖丙……”

哪吒知他龙骨正在一寸寸碎裂,可他身形仍稳如定海针。不知我业火焚身之苦,与你筋骨寸断之痛比之如何。

“哪吒。”敖丙唤道,声音微颤,“别管乾坤圈了。”

“不行……”哪吒嘶声道,“我不能入魔……”

“我在。我是灵珠。”敖丙终于穿过妖魔围困,伸手按住哪吒肩膀,温润清凉的灵珠气息瞬间笼住了他,有如一场沉沉梦境,“你我元来一体,我在这里,你不会入魔。”

目光与少年碧蓝双眼相触的那一刻,乾坤圈发出一声铮鸣,化作碎光。哪吒感到一团烈火将他吞没,意识残留的瞬间,他拼命抓住敖丙的手。

 

“我……绝不能入魔。”

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在满面污血中蓦然睁开,黄河巨浪打来,喃喃自语被拍得粉碎。

 

哪吒被巨浪裹挟,意识逐渐模糊。昏沉间,往事历历在目。

 

一声清越啼鸣穿透万千云层,犹如玉碎。凤凰洒下无数金粉,与旭日同升,光辉灿烂,染尽漫天云霞。

“这就是凤鸣岐山?”哪吒问,“你们所说的天命?”

“你还真信啊,”姬发笑了起来,“只是凤凰闲得无聊,随便飞飞,没什么道理。”

 

天祥银冠白马,西岐城前激战张桂芳,一杆银枪疾如闪电,诡似游龙,逼得张桂芳竟无暇使出那呼名落马之术。

“为什么凡人不能战胜仙人?”少年满脸血污,唯双眼明亮,“天要挡我路,我便逆天而行;神要挡我路,我便以身杀神!”

 

天化下山后易服破戒,初战即死,师父将他复活。

“现下你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,”哪吒打趣,“以后可好好做师父的乖乖徒儿罢。”

“我死过一回,自已脱胎换骨。”天化朗声大笑,“浑浑噩噩不知自己来自何处家在何方十几年,全拜他所赐。他既情愿给我机会,也别怪我去走自己的路了!”

 

银龙悬停在空中,陈塘关上空冻结着巨大冰盖。

“你生来便是魔丸,这是命中注定。”

“去你的鸟命!”哪吒肋下生出六臂,托举住重似穹天的冰盖,“若命运不公,就同他斗到底!我命由我不由天!”

 

“小龙,龙骨铸成以后,你想做什么?”哪吒侧卧在莲花池边,伸手逗弄着池中初初成形的小龙。小龙才碗口粗细,被拨弄得烦了,扑腾着甩甩尾巴,一身青鳞在阳光下闪烁。

“父王和师父一直教我好好修习,将来位列仙班,改变龙族的命运。”小龙想了想说,“但这不对,天庭不该掌握龙族的命运。”

 

“老头儿,问你,你当年未斩九尾,如今她为祸人间,生出许多事端,你后悔不?”

“你魔丸降世,如今斩妖除魔造福世人,”姜子牙打量着眼前叼着草梗儿的少年,“当初你师父若杀了你,会不会后悔?”

哪吒静了许久,忽而肃立躬身:“谢师叔。”

 

“你本应是灵珠,却阴差阳错成为魔丸。”须发斑白的老人有一双深邃眉目,“老夫为你推演一卦如何?”

哪吒心中烦躁,又难于推脱,应承道:“师叔说你算什么都准,来吧。”

姬昌微笑,摸出一枚金钱,抛在空中。金钱落在桌上发出铮鸣,他伸手覆于其上。

“你随你师修习道术多年,讲讲此卦怎解?”

哪吒笑道:“你不给我看么?”

“你心有困惑。你口称不信天命,却欲看卦象。”姬昌将金钱握在手中,“演卦是演人心。卦象未读之时,何人知它主何吉凶?”

哪吒心有所动,笑了起来:“也唯有我走到那一天,未来才有定论。”

 

黄河两岸已成人间修罗场,群妖乱舞,金血横流。哪吒在滔天巨浪中浮沉,经脉中魔气肆虐,燃成烈火。

七年以来,他一直背负着敖丙的不知所踪,那些思念与悔恨如同千钧缚妖索,压得他骨断筋折。他知敖丙龙骨尽碎,生死不明,师父说敖丙“永沉无边海,不复得出”,而那无边怒海之上悬凝三十三重屏障,纵他燃尽周身烈火,也冲不破其中一层。他再一次感到天命的无可违抗,若非他身为魔丸必须遭受天劫,若非他被魔气操控丧失神智,他与敖丙,都不会走到如此境地。他们本应是在沙滩上,伴着夕阳翻花儿踢毽子的,倾盖如故的友人。

而最终他走出方寸中的山河社稷图,走出位于地图一隅的陈塘关,走出层云一角之下的金光洞,投身西岐。他本是抱着完成灵珠使命的心思,却在这一途中,走过千里热土,阅遍山川草木,日月星辰,结交无数仙怪神魔,能人异士,和更多身无长物的普通人。他们头顶皆高悬天命之名的利剑,而他们不信命,不认命,要撕碎这名为天命的遮羞布,去荡平山海。他成为他们其中之一,不再孤独负重。

火尖枪刺入妖兽坚韧的外皮,金血喷涌而出。四射金光里,他又想起那日凤鸣岐山,漫天金霞。

“人活百年,妖活千年,魔万古有之,人活一辈子,所知所见才是少数,要么是脑子真有毛病,要么是别有用心,才指着一点异象,就妄称天命。凤凰一百年一出,五百年一出,五千年一出,任意而出,都是自然之理。天上地下,那么多人、妖、魔,都按着各自的方式活着,哪有什么天命。”

姬发笑道:“来日出征,你可愿做我先行?”

神仙本是凡人做,只是凡人心不坚。天地之中,本无神仙。①

 

天化在妖魔中杀红了眼,忽觉眼前火光大盛,忙抬头抹了把脸上污血,但见万妖群中爆出一团烈焰,冲天直上,在空中一旋,星火如雨泼天而下,砸在滔滔大水中,黄河两岸瞬间化为一片火海。

狂舞的火光中现出少年身形,哪吒脚蹬双轮,手握长枪,红发根根直竖,在风中招展。

他将火尖枪高高抛向上空,双手结印。

“日月同光。”

火尖枪穿过层云,似流星坠落。

“千灵重元。”

妖魔在火海中挣扎,发出震天动地的咆哮。穹天之上裂口未合,天水仍滔滔不绝地灌向大地。

“天地无量乾坤圈,急急如律令!”

乾坤圈自腕上迸出,飞上天际,哪吒蹬轮直上,将其稳稳握在手中,继而俯冲向下,追上火尖枪的落势,右手取过,一头扎向沸腾的怒海。

妖魔的咆哮此起彼伏,势如惊雷,声声都在催动哪吒体内魔丸。魔气在他经脉内冲杀,他浑身撕裂般剧痛,如千刀剜骨,万箭穿心,但他恍似不觉,只将一杆长枪舞得滴水不漏,体内周天运转,将魔气尽数疏于法宝之上。

枪尖火焰更盛,扫过之处一片哀嚎。乾坤圈则第一次发挥其作为神兵的威力,金光降魔,坚比金石。

然妖魔众多,疏导魔气的消耗更甚对阵厮杀,哪吒终究独木难支,不多时,经脉已如张到极限的弓弦,魔气翻涌的痛楚堪堪吞没他的意识,眼中逐渐现出煞气。

“我不能……入魔……”他喃喃道,“去他娘……去他娘的天命!”

“哪吒,你放弃罢!你生、生来就是魔丸。”天顶中传来厉吼,“你本就该、该与它们,是同、同类……”

申公豹居高临下,冷冷地注视着哪吒。

“你话都说不顺,就别说了!不累吗!”哪吒痛得声音扭曲,还不忘捉人短处,“我是魔是仙,与你何干——”他一枪扎穿一头六眼海怪,仰天暴出一阵痛苦的嘶吼,喘息片刻才道,“申公豹,放万妖肆虐,你有何居心?”

他心脏狂跳,几乎窜出喉咙。申公豹此举牵系着他七年来心心念念的答案,他迫不及待想听,又不敢听。

“我本是妖族,不似你生而为魔,却不敢承认。”申公豹冷笑道,“七年前陈塘关,你不是要一条魔龙打上天宫?今天我就给你来个改天换地,如今神州,将是妖族的天下!”

“改变命运,从不靠伤害无辜之人。”哪吒喘着气,已知自己无力再战,只图在口头上占些便宜,“我以前不明白,才做了很多错事。只可笑你竟将我一句气话,奉为圭臬,”他骤然抬眸,勉力扬起长枪,枪尖直指申公豹,“心无主见之人也想改命?……做梦!”

“你休要笑我,”申公豹擎起雷公鞭,“生而为魔却不敢承认,谁是懦夫?”

通天彻地的闪电自四面八方降下,将哪吒与众妖围在当中。哪吒被雷光裹挟,力乏身软,竟无力挣脱。

“是你斩断缚妖索,放出深海妖兽……”他挣扎着挤出字句,“敖丙,敖丙在不在那里……”

“你没机会知、知道了。”申公豹挽个鞭花,雷光蓦然收紧,哪吒已然发不出声音。

 

姜子牙拈起避水诀,护大军撤往高地,杨戬断后抵御妖魔侵袭。更靠近战团中心的地方,天祥、韦护、雷震子等各与妖魔相斗,自顾不暇,只杀得天色惨淡,不见日月。不知过了多少时辰,杨戬忽觉水势减缓,他举目四望,见天缺之处有乌影徘徊,定睛一看,竟是数条巨龙,以身补天填海。更有万龙循水而来,张开巨口,将北海之水水吸入腹中。

“是龙!龙族来了!”

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这一点,纷纷发出惊叫。滔天大水中万龙浮空遨游,宛如天龙降世。

天化奋勇,正杀在万妖核心,只见漆黑空中一道银光掠过,势同利剑,如霜似冰,将捆着哪吒的雷光搅得七零八落。接着它俯冲至哪吒下方,稳住身形,将少年稳稳地驮在身上,转过头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。

“你就是那条龙?”天化问,语气却肯定。

“我是。”龙沉声道,“天化兄,百川归海,我自海中来。”

天化一愣:“你怎么知道?”

 

龙背上,哪吒睁开双眼。他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,最先触到的是肌肤相贴之处,鳞片的温凉与龙鬃的柔软。接着他感到一股温润清凉的气息自指尖传遍全身,融融泄泄,如冰河初开,轻而易举地荡开了郁结在经脉之中的魔气。自古以来,灵珠与魔丸便是这样浑然一体,自此往后,也再不会分开。

他一手抱紧龙身,一手抬起攀住龙角,将满是血污的脸埋在柔软鬃毛里,声音发颤。

“敖丙,你终于来了。”

 

七年前,敖丙得知父王误以为自己死于天劫,兴万妖水淹陈塘关,顾不得龙骨未成,趁太乙真人焦头烂额之时盗取神笔,离开山河社稷图。

出图后他才发现,事情发展远超想象。万龙离海太久,神力缺失,海底妖兽即将挣脱缚妖索,冲入陈塘关。而父王执意逼迫哪吒偿命,甚至有放纵妖魔入关之意。

一旦妖魔入关,后果不堪设想。他这时才知自己犯了何等大错,为哪吒抵挡天劫只是一时脑热,在莲花池中他也百般设想过父王该对自己如何失望痛惜、乃至怨恨,可当父王的问罪真真切切地降临时,他才发现这责任并非他一时脑热能担当得起。听到父王如此兴师动众,却除哪吒为他偿命外,再无其他要求之时更觉惭愧。他不仅未成为龙族希望,反而可能将族人推入灾难的深渊。

他如同做了错事的孩童,甚至没有勇气去直面父王。唯一能做的,便是咬着牙将责任硬抗下来,即使粉身碎骨。

他身有灵珠,即使龙骨未成,龙魂仍可附于灵珠之上。师父曾教导他,灵珠法力无穷,受困于肉体人身,法力只能发挥其万一,修炼之人要做的,就是使法力尽量超脱于肉身之外,无所依凭,方为最自由。

灵珠与龙魂皆超脱肉身,若两者相融,法力无边大,足以镇压一方妖魔。

于是他未见父王,也未见哪吒,径直潜入深海。海底妖兽已冲开熔岩,在海平面冒头。将三千缚妖索负于肩上,也费了不少功夫。

未成的龙骨在缚妖索重压之下,发出碎裂之声。少年忍着碾骨剧痛,一步一步,沿着潮水涌起的方向走向海岸。

父王。哪吒。陈塘关。

几乎难以支撑时,有人踏着两团炽火,自远方奔袭而来,他落入了一个湿淋淋的,却非常温暖的怀抱。

 

剧痛使他意识昏聩,接下来发生的事似梦似醒,已然记不真切,唯一确切的,是某天日落时在海边遇到的那团火,重新回到他身边。

海底妖兽在周身撕咬,他无力抵御,只待自己肉身销毁,灵珠镇海。哪吒在他背后与妖魔死斗,灵珠感受到魔丸气息愈发暴虐,再由乾坤圈压制下去,魔丸会要了哪吒的命。

于是他说,别管乾坤圈了。

又骗他,有我在,你不会入魔。说话时,他能感受到体内的骨骼一节一节化为齑粉。

入魔吧,他想,别看到我粉身碎骨的样子。

哪吒入魔前的最后一个动作,是用力抓住他的手。而他做出的最后一个行动,是在海浪中抓住乾坤圈。

 

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,漫过他的呼吸。敖丙想起曾经在深海龙宫,自己与父王的问答。时光久远,那时他尚是一条角还未长全的幼龙。

“父王,龙宫之外是什么?”

“龙宫之外是大海。”

“大海之外是什么?”

“大海之外,是天地。”巨龙盘在石柱上,铁链狰狞作响,他的声音却极温柔,“我儿,你当见天地。”

“孩儿当如何见天地?”

“以你身,以你眼,以你心。来日你走出龙宫,走出大海,亲见天地。”

“天地之外,又是什么?”

巨龙沉吟良久。

“天地之外,是时间。”

 

沉寂之中,一声龙吟自虚空中传来,为无边无际的混沌破开一线光明。那不是一束光,而是万千光点,自极远处急速纷飞而来,无风而转,环绕在他周身,如同万星璀璨,又似那日万龙取其逆鳞。

光点在他身边流淌成一条光河,水流温柔地漫过他的身体,他的骨骼与肌肤一寸一寸地生长,血液重新开始流动,汇入那条河流。

“我儿,父王去了。”光河中流动着他父王的声音,“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,未来如何,全凭你心。”

光点尽数熄灭。敖丙睁开双眼,只见大海已归于平静,海底熔岩往日般在石台之间冒着气泡,缚妖索复归石柱之上,而他鳞甲俱全。

他静了许久,化为人形,肌肤完好。一阵剧烈的颤抖滚下脊梁,他扑通跪了下去,伏在地上,一滴泪自眼角流下。

 

几日后,太乙真人潜入深海,见到敖丙。少年身缠三千缚妖索,跪坐于石台之上。每根缚妖索皆有千钧重,三千一齐压身,堪称苦刑。敖丙身不能动,只以眼神示意师伯去拾地上的乾坤圈。

“哪吒……他怎么样?”

“我以仙丹叫他安睡,戴上乾坤圈,便可恢复神智。”

“如此便好。”敖丙目光微动,显然仍是有事相询。太乙明知他想问何事,只是不言,等他自己开口,沉默良久,终于等到他发问:“龙族呢?”

“龙族镇压妖兽有千年之功,天庭已准许龙族各择江海而居。”太乙说着官样文章,语气终究转为悲凉,“如此你便要终生镇守于此了。”

“如我所愿。”敖丙轻声道。

“我来还有一事。”太乙道,“我有九龙神火罩,将罩于东海之上,结成三十三道屏障,妖魔皆不得出。也算,也算为你省些力气。”

敖丙垂目不语,他因忍痛而咬唇,齿痕处有清晰血痕,半晌方开口道:“也好。如此,哪吒便永不会见我这狼狈相。”

 

敖丙化身为白衣少年,与哪吒在空中十指相扣。

哪吒一手荡开长枪,将群妖扫离身畔,细细端详着敖丙。七年过去,他容貌未有大改,只是眉宇间增添三分风霜。再度相逢,他们都长大成人了。

灵珠与魔丸一旦重逢,比之从前自然大不相同。他们悬在空中,如同张开双翼的上古神鸟,一翼凛冽如千刃高山之上的亘古霜雪,一翼炽烈似万丈深渊之下的滚滚地火,相克相生,浑如一体。怒涛瞬间化为水汽,蒸上天空。神鸟引吭,发出一声有如醒世的嘹亮啼鸣,万妖在这上古威压的震慑之下纷纷溃败,四散而逃。

哪吒与敖丙牵手,日月星辰在眼前流转而过,高山坍缩成海,沧海转为桑田。他们如同分离了千千万万年,又好似从未分开过。

众将士纷纷举目,望着浓云之中的两人。

忽而,云层分开一道裂隙,暖煦白光自缝隙发出,普照人间。哪吒与敖丙被笼在这白光中,只感到浑身暖洋洋的,灵魂脱离身体,飘飘忽忽地向上飞去。

他们悬停在无穷无尽的虚空中。一宽袍道人立于白光之中,哪吒惊异地发现虽然近在咫尺,他也看不清那道人的容貌。

那道人拂尘一指,他们眼前出现黄河之景。大水已然退去,妖血金痕干涸在地,众人仍在与残余妖兽奋战。

“小友,”那道人望向哪吒,“依你看战况如何?”

哪吒不知他根底,也无畏惧:“有龙族相助,人定能胜。”

“也不过徒增死伤罢了。”道人广袖一挥,大地群妖俱净,“群妖灵智未开,故无有善恶。万年前混元珠吐纳天地间暴戾之气,才孕生万妖,现贫道将它们送归北海。”

哪吒与敖丙俱是一怔,想不到群妖与他们竟有渊源。

道人一抖拂尘,虚空中又现出一个人来,是申公豹。

申公豹见那道人,便道:“师、师祖。”哪吒才知他竟是三清的师父鸿钧。

“你盗我法宝打破九龙神火罩,斩缚妖索。私心过重,致使无辜受戮。你既开北海之缺,便以身去填海眼罢。”说罢,申公豹身形也消失不见。②

哪吒手心微微发汗,感到有什么答案将要降临。敖丙也心中不安,暗暗握住他手。

鸿钧目光转向他们,话却对着哪吒:“你是魔丸。七年前你本该诛于天劫。”

“我是魔丸,生来犯一千七百杀戒,三尸尚在,未勘明三昧。”哪吒思索片刻道,“我还有一颗凡心。凡心不知命,只知所信所爱。无所畏惧,只见眼前人。”

鸿钧颔首,复问:“我徒元始炼化混元珠,加天劫咒于魔丸。你未死于天劫,他并非不知,你可知为何留你到今日?”

“为何?”哪吒心中隐约有了不祥的猜测。

“你一千七百杀劫未满,封神大业未完。”

哪吒一点即透,瞬间如坠冰窟。灵珠也好,魔丸也罢,不过是天降煞星,为这封神榜多添上几条性命,对于天道而言本无区别。他又想起姬发说凤鸣岐山并非天命,他也不是天命之人,出兵征伐只为改朝换代,非替天行道。原来血流漂杵死伤无数的武王伐纣,也不过是仙人借凡间战场玩的一场游戏。

杀人放火金腰带,补路修桥无遗骸。

他纵声大笑起来。敖丙想说什么,被哪吒拦下了,他的眼神既疯狂又凛冽。

“你该当今日伏诛。”鸿钧道,“还有何愿望?”

“我无所愿。”哪吒答,“但我信有朝一日,人人皆能求其所愿,得其所爱,山海无不平,人心无高低,众生皆有自由意志。”

“你诛我,”他说,“师祖,我便战。”

鸿钧笑道:“我的修为,你已亲见。非贫道自夸,你以何与我战?”

哪吒望着空空的双手,道:“以我骨,以我血,以我身。斗到我身死魂灭,也就没所谓命不命。”

“天命?去他娘的天命!”

鸿钧朗声大笑:“小友,你已大捷!”哪吒不解其意,鸿钧复笑道:“听闻太乙以乾坤圈制你魔气,如今乾坤圈已能为你所用。前来诛你的元始天尊,已被我拦在半途了。”

敖丙与哪吒对望一眼,眼中俱是喜色。哪吒心中暗骂这老道专寻人开心,改日再见着他,管他师公师祖,都得让他见识见识小爷的厉害。

“万妖归于北海,你龙族之事,我不再多言。”鸿钧对敖丙道,拊掌三下,“人间之事,我们天上是管得太多了。谁知是明天,还是一千年后,就会有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泼皮无赖打上琼霄,也要做这老天的主。”

他向两个少年郎促狭一笑:“人间管这个叫什么?天道好轮回,哈哈哈哈哈哈!”

鸿钧身形消散,唯留下一串爽朗大笑。

“我为何觉得,师祖有意指点我们——”敖丙疑惑地悄声问,立刻被哪吒以一根手指压住了嘴唇。

“你有没有听他作过一句歌?‘先有鸿钧后有天’,”哪吒笑道,“后来陆压道长在后头添一句,‘陆压道君更在前’,他还专程跑去,跟人家打了三天三夜。”

一阵疾风卷来,风声自耳边呼啸而过,哪吒情不自禁地闭了眼。待他睁开眼时,双脚重新踏在黄河南岸的大地上,火尖枪握在手中。敖丙仍在身边,牵着他手。

 

十一

九龙神火罩之下的深海,只有一条身量尚小的龙孤零零盘在石柱上,口衔缚妖索,缚妖索下连千万深海妖魔。有时群魔躁动,熔岩飞溅,缚妖索便烫如烈火。龙鳞坚厚,一日毁伤,一日复原,岁月静流而过,如此七年。

龙很沉默,海底却时常响起人语。

“敖丙,你听得到吗?能回答我吗?你等着吧,过两天小爷伤好了,就打破那三十三重屏障,救你出来。”

“敖丙,今天第一次,没成。没事儿,多试几次,绝对没问题的!”

“第十一次了。你听得到我吗?我们联手吧,你从下面打,我从上面打,我们是混元珠哎,还打不破一个破罩子吗?”

“第二十三次了。”

“第三十五次。”

“四十七次……我……我决不放弃!”

“……你真的还活着吗?不会早就死了吧。喂,好歹给个信吧?五十二次,你真的一点反应也没有吗?”

“六十一次。喂,你该不会是不想出来吧?”

“敖丙,对不起,我得去西岐了。师父说这本来是灵珠的使命,我替你去。师父说,能不能再见你,自有机缘。机缘是个啥?但愿真有这东西吧。”

 “你自己在海底很无聊吧,我在西岐学了首歌,要不要听?墙头上跑马呀还嫌低,面对面坐下呀还想你——”③

“今天听见有人说,你是灵珠我是魔丸,你该活着我该死。不对,我们谁都不准死。”

“今天认识了两个朋友,天化和天祥。不过,你还是我唯一的朋友!朋友可以有很多,唯一的朋友只能有一个嘛!”

“给你讲个好笑的事,对面有个大将军哦,对阵不好好打仗,偏生没完没了地叫我‘哪吒不下轮更待何时’,我下不下轮全凭自己,跟他有什么干系?”

“四年了,你还是一句话也没回答过我,可能就是我自言自语吧。今天对方用招妖幡,我魔气又失控了,还差点伤到杨戬。既然你听不到,我就说了,我真的很,很对不起你,如果当时我能控制自己,你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……”

“从今天起,小爷就是周军伐纣先锋官啦!帅气吧?”

“摘了路边的野桃,又大又甜。”

“今天路过佳梦关。你这么久不理我,是不是睡着做梦去啦?”

“临潼关会万仙阵,我还是没控制住魔气。我是魔丸……但我不要再做魔丸。”

七年来,哪吒一直对着海螺说话,给一个不知身在何方、是否活着的故人听。

敖丙听着他的声音,仿佛与他一同度过日升月落,草木枯荣。暗无天日的深海炼狱里,日夜的彻骨剧痛中,他于一只狭小的海螺里,见了天地。

他们相处的时间那么那么短,分离的时间却那么那么长。所幸分离的漫长时光中,他们未曾失去彼此。时间比天地还要广远,人会消失在天地间,却永远不会消失于时间之外。迷失在时间中的人,总有一天会回来。

“明天,我们要渡黄河了。师叔说万妖乘水而至……会是你吗?……虽然,我觉得你不应该来,但如果能见你一面……也挺好的。”

“很想再见你一面啊。”

四海震撼。三十三重屏障逐一破碎,三千缚妖索根根崩毁,深海妖兽涌向北海之缺。银龙尽数抖落身上缚妖索的碎片,它们坠入岩浆,化为铁水。穷途七年,他第三次赴绝境,不为毁灭,而为救赎。他发出一声悠长嘹亮的龙吟,冲天而起,去见他的故人。

 

十二

大战过后,各军清点人马,安营扎寨。一切安顿妥当后已近子时,雨停风静,天上一弯勾月。人间之事,仍需由人定,姜子牙与众将商谈,议定三日之后,决战牧野。

哪吒与敖丙坐在一处,背靠营帐,旗帜的阴影为他们在夜色中隐去身形。这是喧闹营地中难得的一处安静地,一侧是黄河奔涌,万顷星河覆于其上,一侧是茫茫平野,依稀万家灯火。

是夜除夕,万家团圆。

“哪吒哥!哪吒哥!”天祥边跑边扯着嗓子叫,“吃年夜饭啦!”

天化则瞅见营帐后两个相互倚着的身影,笑着把他往另一边推:“嘘,小孩子别打扰大人事儿。”


end

 

注:

①1979年《哪吒闹海》台词:“神仙本是凡人做,只是凡人心不坚,哪有什么神仙。”

②《封神演义》中是元始天尊将申公豹塞北海眼,这里剧情需要改为鸿钧道人

③信天游歌词乱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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